告别野蛮时代,英国户外产业的发展启示录

7月的英格兰湖区国家公园,清晨四点的夜色,被山谷间频频闪动的头灯所点亮。来自世界各地的800位越野跑者站在起点,等待Montane Lakeland 100的发令声。
这项已经连续举办17年的超级越野赛,要求参赛者在24小时内穿越100英里的山地、湖泊与牧场,被公认为英国最艰难、也最具象征意义的户外赛事之一。
对很多跑者而言,完成Lakeland 100并不只是一次比赛,而是一次与自然、意志和规则的长期对话。真正支撑这项赛事持续运转的,也并不只是挑战本身,而是湖区背后一整套成熟的空间规划、生态保护、公共安全与多方协作机制。
正是这种制度化的户外治理体系,使得高强度赛事得以在国家公园中长期存在,也让户外运动成为英国公共生活与产业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Lakeland 100赛事出发点
长期以来,徒步、骑行、水上运动、山地活动与森林休憩深度嵌入英国社会的日常生活,其国家公园体系和户外产业被视为「公共治理能力在自然空间中的具体体现」。
统计数据显示,英国每年进入国家公园的人次超过1亿,户外相关活动创造的经济价值超过百亿英镑,直接或间接支撑着大量乡村地区的就业与社区发展。更重要的是,超过六成英国居民将户外运动视为日常生活方式的一部分,而非偶发性的消费行为。
与英国相比,中国的户外运动产业起步较晚,但增长速度更快。近十年来,在政策引导、消费升级和健康意识提升的共同作用下,中国户外参与人群迅速扩大,户外运动逐渐从小众兴趣走向大众生活方式。从国家层面的顶层设计,到地方政府对户外运动目的地的系统布局,中国正在经历一个从「资源驱动」向「制度化发展」的转型阶段。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对英国户外产业的研究不应停留在经验介绍层面,而应回到更本质的问题:一个国家如何通过制度设计与治理结构,让户外产业在不透支自然资源的前提下,实现长期、稳定的发展?而中国在快速追赶的过程中,又已经做了什么、还缺什么、未来有哪些现实可行的合作空间?
本文试图通过对英国户外产业治理体系的系统分析,并结合中国正在推进的相关实践,探讨国家公园保护与户外产业发展是否真的能够实现「既要又要」。

英国户外产业的成功,并非源于项目爆发,而是制度、空间与文化长期累积的结果。
从表面看,英国户外产业的繁荣似乎顺理成章:自然景观优越、户外文化浓厚、基础设施完善、参与人群广泛。
但如果将视角进一步拉远,会发现这些结果并不是自然条件的简单馈赠,而是长期公共治理选择的产物。
英国并未将户外运动视为一个可以被快速「开发」的产业板块,而是将其放置在自然保护、公共健康和乡村治理的整体框架中,作为一种需要被长期培育的社会系统。
英国户外产业的第一个底层条件,是稳定而开放的空间基础。国家公园、自然保护区、森林、公用步道和水域共同构成了一个覆盖全国的户外活动网络。这些空间并非为某一类项目专门打造,而是作为公共资源被持续管理和使用。公众进入自然空间并不以高门槛消费为前提,而是被视为一种合理的公共权利。正是在这样的制度环境下,徒步、骑行等低门槛活动得以广泛普及,并逐步衍生出更为多样化的户外运动形态。

在英格兰峰区举办的越野跑赛事
更重要的是,英国国家公园体系从制度设计之初,就明确将「公众享用」与「自然保护」并置为核心目标。国家公园并不是被塑造成封闭的保护地,也不是以旅游开发为主要使命,而是被定义为一种「可被使用的保护空间」。这一定位极大地影响了后续的治理逻辑:保护并不意味着隔离,使用也并不必然导致破坏。关键在于如何通过规则、规划和持续管理,在二者之间建立稳定关系。
这种治理理念,使英国户外产业的发展路径与许多以项目为中心的模式形成鲜明对比。在一些国家和地区,户外产业往往以打造目的地、引入项目、刺激消费为起点,随后再通过补充规则来应对环境与安全问题。而英国的逻辑恰恰相反:先确立空间的公共属性与保护目标,再允许公众进入,最后在规则框架内引入产业要素。
英国户外文化的形成,同样与这一制度路径密切相关。
由于公众长期、稳定地进入自然空间,户外活动逐渐演变为一种日常生活习惯,而非偶发的娱乐选择。徒步不需要特别的组织,骑行不依赖复杂的场地,家庭式的森林休憩和自然教育成为儿童成长的一部分。这种高度日常化的参与方式,使户外运动拥有极为广泛的社会基础,也为后续更专业、更具商业属性的户外项目提供了稳定人群。
在这一过程中,国家公园并未成为「项目运营者」,而是作为治理平台存在。
国家公园管理机构通过规划权、准入权和监管权,决定哪些活动可以发生、在什么范围内发生、以多大强度发生。商业活动并未被排斥,但其存在始终以不破坏公共目标为前提。这种制度安排,使英国户外产业在规模扩大的同时,避免了过度商业化带来的空间挤压和体验退化。

近年来,英国户外产业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随着公共财政压力增加,单纯依赖政府投入已难以支撑大规模自然空间的长期维护。为此,英国开始探索通过企业合作和自然金融机制,为国家公园和自然保护地引入新的资源。
在这一过程中,企业并非以开发者身份进入,而是以合作伙伴的形式参与公共服务和生态修复。这一变化并未改变户外产业的公共属性,而是为其长期可持续性发展提供了新的支撑方式。
如果将这一经验放置在中国语境中,会发现一个重要差异:英国户外产业的形成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季节」,而中国当前面对的则是「快速增长的课题」。中国在短时间内完成了参与人群的快速扩张和市场规模的显著提升,但在空间治理、规则体系和文化培育方面,仍需要积累经验和优化方式方法。

在大理举办的中国户外体育产业大会
值得注意的是,国内的户外产业治理并非完全缺乏制度回应。近年来,国家层面已开始将户外运动纳入系统性规划之中,从设施建设、安全保障到目的地培育,均尝试通过政策工具引导行业走向规范化发展。一些地区在推进国家公园体制试点和自然保护地整合的同时,也开始重新审视户外活动与生态保护之间的关系。
这些变化表明,中国户外产业正在从「市场自发」向「治理介入」过渡。
从这一角度看,英国经验的价值,并不在于提供某种可复制的模式,而在于揭示一种更为根本的判断:户外产业的长期竞争力,取决于治理能力,而非开发速度。只有当空间被稳定管理、规则被广泛理解、公众形成持续参与的文化基础,户外运动才能真正成为一种可持续的产业形态。

英国户外产业的核心特征,并不在于是否存在一个强势的主管部门,而在于不同部门与机构之间形成了稳定、长期的分工结构。
在英国的公共治理体系中,户外产业并不是一个被单独拎出来管理的政策板块,而是横跨自然保护、体育、文化、旅游与乡村发展的交叉领域。这种交叉属性,决定了英国不可能、也不试图用一个部门来全面统筹户外事务。相反,英国选择通过清晰的分工与制度化协作,让不同机构在各自职责范围内发挥作用。

在国家层面,英国文化、媒体与体育部(Department for Culture, Media and Sport,DCMS)与环境、食品与农村事务部(Department for Environment, Food & Rural Affairs,DEFRA)共同构成了户外产业治理的政策核心,但二者的角色并不重叠。
DCMS的关注重点在于户外运动作为一种公共生活方式和产业形态,在国家层面的整体定位。户外运动在英国被明确纳入体育体系、公共健康政策与旅游发展框架之中。通过政策引导、资金支持和跨部门协调,DCMS将户外运动与全民健身、文化参与和区域旅游紧密连接,使其成为国家软实力和社会福祉的一部分。
可以说,DCMS更多负责回答「户外运动对国家意味着什么」。
相比之下,DEFRA才是国家公园体系和自然空间治理的实际主管部门。英国国家公园管理局(National Park Authority, NPA )的组织运行经费、基础治理能力以及大量自然修复项目资金,均来源于DEFRA的财政体系。
这意味着,国家公园并非依附于旅游或体育系统运行,而是被明确置于自然保护与土地治理的政策框架之下。

以湖区国家公园管理局(Lake District National Park Authority,LDNPA)为例,其治理结构体现了DEFRA在制度层面的深度参与。LDNPA理事会由20名成员组成,其中5名由DEFRA国务大臣直接指派。这一制度设计并非象征性安排,而是确保国家层面的自然保护目标、土地政策和公共利益,能够在地方规划和管理决策中得到贯彻。通过这种方式,英国在尊重地方自治和专业判断的同时,避免了国家公园在发展压力面前完全被地方利益主导。
国家公园管理局在整个体系中的角色,并不是项目实施者,而是空间治理者。其核心权力集中在规划制定、活动准入和使用强度控制等方面。通过地方规划文件(Local Plan),国家公园管理局明确哪些区域可以开展何种类型的户外活动、基础设施的规模和形式,以及商业行为的边界。这种以规划为核心的治理方式,使国家公园成为一个规则清晰、预期稳定的公共空间,而非依赖个别项目成败的经营实体。

在国家公园体系之外,英国的户外空间还由一系列具有不同性质的机构共同管理。其中,国家信托(National Trust)是最具代表性的社会组织之一。作为英国最大的公益组织之一,国家信托通过会员制和社会捐赠,长期管理大量乡村景观、庄园、步道和海岸线。这些空间并非严格意义上的自然保护地,却在户外活动体系中承担着极为重要的角色。国家信托通过维护步道网络、提供基础服务和开展自然教育,使大量低强度户外活动得以持续发生。
在森林空间中,英格兰森林管理局(Forestry England)则承担着更为专业化的运营职能。其管理的大规模林地不仅是生态资源,也是英国山地自行车、越野跑和家庭型户外活动的重要场景。与国家公园管理机构不同,Forestry England 在规则框架内直接参与项目运营,但其商业行为始终围绕长期维护和公众使用展开,而非追求短期收益最大化。
值得注意的是,英国近年来通过国家公园合作伙伴计划(National Parks Partnerships,NPP)和自然金融项目,引入企业和社会资本参与国家公园体系建设。这些合作并不改变国家公园的公共属性,而是通过长期合作机制,为自然保护和公共服务引入新的资源。在这一过程中,企业不再只是赞助者或开发者,而是被视为公共目标的合作伙伴。

如果将这一治理架构与中国进行对照,可以看到一种正在形成的相似趋势。近年来,中国在推进国家公园体制试点和自然保护地体系整合的同时,也开始探索多部门协同的治理模式。体育、自然资源、文旅、生态环境等部门在户外运动发展中的角色逐渐清晰,虽然尚未形成像英国那样稳定的分工结构,但通过政策文件和试点实践,已经迈出了从「各自为政」向「协同治理」转变的重要一步。
可以看到,英国用了数十年时间形成当前的治理格局,而中国也正在完善户外领域的制度搭建。在这一过程中,英国经验所提供的,并不是某个部门的组织样本,而是一种关于分工、边界与长期治理的思考方式。

英国户外产业真正的竞争力,不在于项目数量,而在于一整套将自然空间「长期管理」的制度工具。
如果只看结果,英国的户外产业呈现出高度成熟的状态:活动类型丰富、参与门槛较低、安全体系完善、商业形态克制而稳定。但这一切并非自然生成,而是通过一系列明确而持续运作的治理工具被塑造出来的。与以开发项目为核心的模式不同,英国户外产业更像是一个被制度持续「托底」的系统,其重点不在于做什么项目,而在于如何允许、限制并引导活动发生。
在英国的国家公园体系中,规划始终是最核心的治理工具。国家公园管理局通过地方规划文件(Local Plan),对空间用途、活动类型和基础设施规模进行长期设定。规划并非一次性文件,而是持续更新的制度安排,其目标并不是为产业发展「让路」,而是为自然保护和公众使用设定边界。

在这一框架下,户外活动并非被简单地鼓励或禁止,而是被明确放置在不同的空间等级和使用强度之中。
这种规划逻辑背后的关键判断是,自然空间是一种有限资源,一旦被过度使用,其生态价值和体验价值都会迅速下降。因此,规划的意义并不在于压制需求,而在于为需求提供可持续的释放路径。通过分区管理,英国将核心保护区、一般游憩区和重点活动区清晰区分,使不同类型的户外活动在合适的空间中发生,从而避免冲突和叠加压力。
与规划相配合的是准入和使用规则的制度化设计。英国并未采用一刀切的管理方式,而是根据活动风险、生态敏感度和季节变化,建立了分层的准入体系。水上运动、徒步、骑行等活动,在不同区域和时段拥有不同的使用规则。某些水域在特定季节需要许可进入,以保护野生动物繁殖;部分路径对骑行活动设置明确限制,以减少对步行者和自然环境的干扰。

这种规则设计的目的,并不是限制公众参与,而是通过明确预期,降低不确定性。当参与者清楚知道「在哪里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户外活动反而更容易被广泛接受和长期开展。规则在这里并非负担,而是保障体验质量和公共利益的基础。
风险管理是英国户外治理中极具代表性的部分。英国并不试图通过高强度行政管控来消除户外活动的风险,而是普遍接受风险作为自然活动的一部分存在。治理的重点在于让风险被理解、被告知、被管理,而非被掩盖或否认。这一理念深刻影响了英国户外产业的制度设计。
在具体实践中,国家级单项协会在风险管理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攀岩、划艇、山地自行车等项目均建立了技术标准、培训体系和能力分级路径,使参与者能够根据自身能力选择合适的活动强度。与此同时,山地救援和水上救援体系以志愿者和专业人员相结合的方式存在,形成覆盖广泛、反应迅速的安全网络。这种以社会力量为基础的安全体系,既降低了公共财政压力,也增强了社区对户外活动的认同感。

在可达性方面,英国的制度选择同样具有启发意义。户外产业并未被塑造成高端或小众市场,而是持续通过无障碍设施、公共交通连接和分级体验设计,降低公众参与门槛。儿童、老年人和初级参与者,都可以在不同层级的空间中找到适合自己的活动方式。这种广泛参与,是英国户外文化得以持续的重要基础。
商业行为在这一治理体系中被清晰地界定。英国并未否认商业在户外产业中的作用,但始终坚持商业必须服务于公共目标。停车收费、设备租赁、导览服务和轻餐饮构成了主要商业形态,即便是规模较大的特许经营项目,也通常以长期合作和低密度开发的方式存在。通过这种方式,商业收益被用于反哺空间维护、设施更新和生态修复,而非驱动过度开发。

交通治理则是英国户外制度工具中常被忽视却极为关键的一环。国家公园并未将交通视为单纯的配套问题,而是将其作为调节空间使用强度的重要杠杆。通过限车政策、接驳系统、水上交通和差异化收费,管理机构引导游客分散进入不同区域,降低热点区域的压力。这不仅减少了环境影响,也显著提升了户外体验的整体质量。
如果将这些治理工具放入中国语境中观察,可以看到一种逐步靠近的趋势。近年来,中国在户外运动领域开始强调规划先行、安全底线和公共服务能力建设。国家层面的政策文件提出以「高质量户外运动目的地」为抓手,推动设施建设与服务提升,并明确将安全管理和生态保护纳入评价体系。多地在推进国家公园和自然保护地建设的同时,也开始探索对户外活动进行分区管理和强度控制。
在风险管理方面,中国逐步加强户外活动的安全规范和救援能力建设,地方政府与社会组织在赛事、徒步线路和水域活动中积累了初步经验。虽然整体体系仍在完善之中,但通过制度化手段将风险管理纳入产业发展框架,已经成为明确方向。

上海杨浦区举办的户外运动指导培训
在商业边界方面,中国也开始反思高密度建设和短期流量导向的问题。一些地区在新一轮户外项目布局中,更加重视轻量设施、公共空间和长期运营能力,而非单纯依赖大型项目投资。这些变化表明,中国户外产业正在从「快速扩张」阶段,逐步转向「治理介入」阶段。
从更宏观的角度看,英国的治理工具并非孤立存在,而是围绕一个核心判断展开:户外产业的价值,不在于一次性释放需求,而在于持续管理空间与行为。
中国当前面临的挑战,并不是缺乏需求或资源,而是如何在高速增长中建立起类似的长期管理能力。这正是英国经验在制度层面所提供的最重要启示。

英国户外产业最具说服力的部分,不在政策文本中,而体现在那些被持续使用、却没有被消耗掉的具体空间里。
如果说规划、规则和治理工具构成了英国户外产业的制度骨架,那么真正让这一体系站得住脚的,是这些制度如何在现实场景中被反复验证。英国户外产业并不依赖少数明星项目来证明其成功,而是通过大量看似普通、却运行稳定的空间,展示治理能力的长期效果。

国家公园是这一逻辑最集中的体现。以湖区国家公园为例,其吸引力并不仅仅来自自然景观本身,而在于空间被如何组织和使用。步道网络、水域活动点、停车设施、公共交通和社区空间并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被整合进一个统一的体验体系之中。游客在进入湖区时,往往并不会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引导」,但实际上,路径选择、活动强度和停留区域都已被规划体系提前设定。
这种空间组织方式,使高强度活动被限制在合适区域,而生态敏感区域则通过距离、交通和规则被自然保护。结果并不是限制体验,而是让不同类型的参与者都能在合适的位置找到对应强度的活动,从而降低冲突与过载风险。湖区能够在长期高访问量的情况下保持整体体验质量,正是这种「无形的手」的治理能力在发挥作用。

湖区修建的步道
与湖区相比,洛蒙德与特罗萨克国家公园展示了另一种路径,即通过自然修复反向支撑户外体验。该区域在发展户外活动的同时,将湿地、泥炭地和森林修复视为长期基础设施投入的一部分。自然修复在这里并不是与产业发展对立的成本,而是被视为提升空间稳定性和体验质量的前提条件。

洛蒙德与特罗萨克国家公园
更健康的生态系统意味着更稳定的步道、更安全的水域以及更具吸引力的景观,这种逻辑使自然保护与户外活动形成正向循环。
森林空间则为英国户外产业提供了更具操作性的场景样本。英格兰北部的 Whinlatter 森林被广泛认为是英国山地自行车发展的标杆,其成功并不在于规模,而在于对体验层级的精细划分。不同难度等级的路线被清晰区分,动线设计避免交叉干扰,配套设施与活动强度高度匹配。这种设计不仅提升了参与安全性,也使不同能力水平的骑行者都能在同一空间中获得良好体验。

Grizedale 森林则代表了面向家庭和大众市场的另一种运营逻辑。高空绳索、艺术步道、自然教育和夜间活动被组合在同一空间中,使森林成为一个多年龄层、全天候可使用的公共场所。商业运营以长期合作方式嵌入体系,在明确边界内承担投资与管理责任,而空间的公共属性和生态目标始终保持优先。
这种模式并未追求快速复制,而是强调稳定运行和社区认同。
近年来,通过国家公园合作伙伴计划和自然金融项目,英国进一步探索了空间长期运营的资金机制。企业参与并非以开发为目的,而是通过支持公共服务、基础设施和自然修复,与国家公园形成长期合作关系。这类合作的价值,不是简单的单个项目收益,而在于为公共空间引入更可持续的资源来源,从而减轻财政压力,延长空间生命周期。
如果将这些场景放入中国语境中对照,可以看到一些正在形成的相似探索。近年来,中国在推进国家公园体制试点和自然保护地整合过程中,也开始强调空间的长期运营能力,而非短期项目产出。一些国家公园和自然保护地在游客管理、步道建设和活动准入方面,逐步引入分区和分级管理思路,尝试在保护与使用之间建立更稳定的关系。

位于张家口的崇礼168超级越野赛
在森林和山地空间中,中国多地开始探索专业化户外场景建设。例如,一些地区在林区布局山地自行车线路时,开始关注路线分级、动线组织和安全管理,而非单纯追求赛事或规模效应。部分地方政府与社会组织合作,通过长期运营而非一次性活动,培育稳定的参与人群。这些实践虽然尚处在探索阶段,但其背后的治理逻辑已与英国经验出现明显呼应。
在水域和步道管理方面,中国也在逐步加强制度化建设。部分地区开始对水上活动实施准入管理和安全规范,对热门徒步线路引入维护机制和流量引导措施。这些变化表明,中国户外产业正在从「项目导向」向「空间运营导向」转变。
从更宏观的角度看,英国户外产业之所以能够长期稳定运行,并不在于每个场景都高度商业化,而在于绝大多数空间都被视为需要被「养护」的公共资产。通过持续规划、规则执行和社会参与,这些空间在长期使用中保持活力,而非被快速消耗。
对中国而言,这一经验的意义并不在于复制具体项目,而在于重新理解户外空间的属性。当自然空间被视为公共资产而非短期资源时,产业发展目标自然会发生变化,从追求规模和速度,转向关注质量、稳定性和长期价值。

近几年,中国户外运动产业迎来了爆发式增长。根据最近发布的行业报告,全国户外运动参与人群已超过四亿人,多省市将户外资源纳入高质量户外运动目的地建设规划,并推出系统政策,以推动户外运动与体育、旅游、乡村振兴、文旅融合等多重产业深度融合。
政策环境与市场需求形成「双轮驱动」。《促进户外运动设施建设与服务提升行动方案(2023-2025 年)》等政策,以及各地方户外运动规划,对设施建设、服务标准、资源整合提出系统要求。 另一方面,随着健康意识与生活方式转变,越来越多城市居民、年轻群体、亲子家庭把徒步、骑行、露营、水上运动、滑雪等纳入日常休闲与娱乐项目中,消费频次与参与度不断提高。
然而,正如所有高速发展的产业一样,中国户外运动产业在迎来「黄金发展期」的同时,也面临一系列结构性挑战与瓶颈。这些问题如果不被认真应对,将严重制约产业的可持续性发展。结合前文英国经验来看,这些挑战尤为值得警醒。

首先,是资源与生态承载力的压力。大量「户外运动热」集中到某些风景资源优越的地区,若没有统一规划与承载力评估,很容易造成环境破坏、生态退化、水土流失、垃圾污染等问题。已有研究指出,在中国部分徒步或登山活动频繁的地区,环境健康已经受到不利影响。如果继续采取「先建设施、后规范」的方式,仅凭短期流量与消费增长来判断成功,很可能重蹈「资源耗尽 — 场地衰退」的覆辙。
其次,是基础设施与服务能力的供给严重滞后。近年来各地虽大规模推动户外目的地建设设施,但很多时候是「硬件速度领先、软件准备不足」:专业服务能力、救援体系、管理团队、合规运营机制等难以与设施建设同步。
在最新行业分析中,不少业内人士警示,中国户外产业正经历「野蛮生长到精耕时代」的转型期。尤其是在山地、水域、高原等复杂自然环境下,若缺乏标准化管理和专业救援支持,将难以保障安全与持续运营。

第三,是市场供需结构失衡与同质化严重。一方面,户外用品、轻量休闲项目增长迅速;另一方面,深度体验、专业服务、系统运营尚未成熟。很多地方政府或开发者热衷于「营地 + 景区 + 营销 + 流量」,追求短期经济收益,却忽视体验深度、回访率、社区参与、生态责任等长期关键因素。
根据业内报道,部分所谓的「户外目的地」,更像是「景观消费打卡点」,缺乏文化、教育、社区与生态复合的底色,消费者满意度与重复参与率不高。
第四,是跨部门协同与制度机制不完善的问题。户外资源往往同时牵涉自然资源保护、文旅开发、体育管理、地方政府、村集体、生态环保等多个行政与社会主体。
由于管理职责分散、审批流程繁复、监管标准不统一、信息壁垒、利益分配机制缺乏透明、社区参与机制缺乏,这导致许多潜力区域难以活化或出现乱象。正如业内分析指出,中国户外产业要迈入「高质量发展阶段」,就必须从「争牌子」「招商引资」思维转向「规则设计」「生态共建」。
第五,是户外文化与安全意识普及不足的问题。与欧美早已成熟的户外文化不同,中国户外运动多数还是较新潮、娱乐向、消费导向。很多参与者缺乏基础技能、安全意识、生态保护认知。即便有设施,但缺乏规范培训、救援保障、环境承诺,使得户外活动风险与乱象并存。而若没有对参与者进行长期教育与文化培育,户外运动很容易被简化为「网红打卡」、「快消费+快离开」的模式,丢失出发时那些关于自然、尊重、共生的理念。
面对这些挑战,中国也提出了相应的制度与发展路径尝试。国家发改委和体育总局联合发布的「高质量户外运动目的地」建设名单,是政策层面寻求从数量扩张到质量提升的转型。这表明中国正试图从经验主义、粗放式开发出发,转向制度化、标准化、生态化的发展路径。这个转向,某种程度上与英国早期形成的「规划 + 共治 + 多主体 + 低设施密度 + 多维价值」户外体系不谋而合。

从英国经验来看,中国在吸收启示时,需要注意以下几点:
首先,要重视空间规划与承载力评估。无论是开发山地、森林、湖泊还是湿地,都需要先做科学评估、分区管理、制定活动边界,并建立长期监测机制。这样既能保障生态,也能确保体验质量。否则,再多的设施与宣传也只能成为「昙花一现」。
其次,要确立清晰的主体分工与治理结构。户外资源的管理者、运营者、服务者、救援者、社区、政府、投资者都需要有明确角色与责任。不能将所有事务都打包交给政府,也不能由企业独家主导。多主体共治、社区参与和社会资本参与,是实现长期可持续的重要保障。
第三,要降低设施密度、追求「轻量 + 体验 + 服务 + 责任」模式。与其扎堆建设「大营地、大酒店、大接待」,不如把有限资源用于打造高质量的步道、小型营地、低干预水域、标准化安全体系、小规模商业配套。通过「轻设施、深体验」的方式,提升整体可持续性。
第四,要重视户外文化与安全教育。不仅要建设基础设施,更要培育户外文化,让公众理解「户外不是景区,是自然与人互动的一种方式」;加强安全培训、风险认知、环境保护意识,使户外运动成为尊重自然、尊重规则、尊重他人与自身安全的社会实践。
第五,要建立适合本土化的机制设计,包括绿色金融、公益组织、社区共治、长期运营机制、规范标准、公众参与机制等。正如英国通过公益组织、森林管理局、国家公园机构、私人/企业合作、志愿者参与共同维护户外空间,中国也需要搭建类似的生态治理结构,而不仅仅是依赖政府或市场某一方。
最后,必须接受「户外不是快钱生意,而是慢产业」的事实。风景资源、自然环境、人文基础、制度共识、公众参与、服务能力、文化认同——这些都需要时间积累。追求短期收益、快速爆发只会导致资源过度消耗、环境破坏、体验疲乏、产业萎缩。

需要明白的是,英国户外产业的发展并非偶然,而是几十年来通过制度、文化、治理结构与社会参与共同塑造的体系成果。国家公园的规划方式、森林休闲的运营逻辑、公益组织的参与模式、绿色金融的创新机制以及企业与自然保护协作的经验,共同支撑起一个成熟而有韧性的户外产业生态。这一生态既保证自然资源的长期生命力,也让户外运动成为全民生活方式的重要组成部分。
对于仍处在高速发展与结构调整阶段的中国而言,这些经验并不是简单照搬的模板,而是一面能够启发制度建设、治理创新与产业转型的镜子。更重要的是,在户外文化、自然教育、运营专业能力、设施标准、绿色金融、品牌合作等多个维度,中国的户外运动市场与英国拥有天然的互补性。
英国具备成熟的体系与企业经验,而中国拥有快速扩张的市场与多样的自然资源,两者之间存在着广阔的合作空间。无论是引入专业运营理念、共同打造示范项目,还是推动产业人才培养与自然保护创新,都有可能开启新的增长路径。
如果说英国展示了一条「保护与发展能够并行」的道路,那么中国的下一步,则是在学习、融合与合作中找到属于自身的可持续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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